时代总比规则高一个维度。随着趋势变化，无论多成熟的商业结构里，总会有人破门而入，带着自己的优势尝试推翻原有的规则。
因为这些新势力的玩法往往偏离主旋律，当他们的竞争力大到足以撬动格局时，就经常被内行人看作踩了狗屎运的投机者，或是想通过不正当途径分蛋糕吃的人。
在一众老牌NBA经纪人的眼里，里奇·保罗就是这个德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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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瀚森在NBA选秀大会首轮被选中之前，许多网友对里奇·保罗的认知还只停留在「皇帝身边的男人」，好像他所有的成功，都得归因于詹姆斯的提携。
「我知道他会成为一个比他当时想象得还要伟大的人，这只是我的一种感觉。」回看与里奇·保罗的关系，詹姆斯曾表示。
截至去年，里奇·保罗所创立的Klutch Sports Group，旗下已经签约超过200个来自北美以及欧洲的顶尖运动员，是业内最具增长势头的经纪公司之一。仅里奇·保罗自己，帮运动员签下的合同金额就已经超过40亿美元。
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有留在詹姆斯身边的机会，所以在说起里奇·保罗时，人们总喜欢讨论他有多幸运。
但可能就连詹姆斯自己也没想过，这个大学都没上完的球衣贩子，仅靠一次提携，就能闯进NBA商业的中枢地段，翻手为云，一步步成为那个制造规则的人。
「我所做的所有事都是一种交易。」十三岁时，里奇·保罗曾在自己的日记里写下了这样一句话。
保罗不算是贫民窟里的孩子，他的父亲在东克利夫兰的城市街角开了一家糖果店，虽然谈不上什么大生意，但攒下来的积蓄，也足够把他送进私立学校。
据保罗自己对彭博社回忆，虽然就是卖糖，但父亲却非常重视商业思维，并热衷于把自己从糖果店里总结出的「生意经」讲给保罗听，加上学校里的白人同学们一个比一个有钱，以至于从很小的年龄开始，保罗就知道了财富的重要性。
不过，和许多男孩一样，保罗从小喜欢的是体育，而在很快认清自己没机会成为职业运动员以后，他就一直想靠自己擅长的方式参与到这个行业里。
「我开始从商业的角度思考NBA，在NBA2K的生涯模式出来之前，我就注意到了球员们的采访话术，分析起球员面对媒体时的应对策略，甚至会自己在脑子里预演：我要是他，我该说什么？」保罗曾在一档播客中回忆道。
大学时期，因为父亲患癌断了收入，保罗不得不退学，并在朋友的介绍下开始倒起了复古球衣。
2001年，21岁的里奇·保罗和往常一样，准备从阿克伦机场出发飞去亚特兰大进货，候机的时候，保罗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：
「球衣不错哥们！」
那人指了指保罗身上1984-1985赛季休斯敦油工队的复古橄榄球衣，背后印着四分卫沃伦·穆恩的名字，在当时几乎已经绝版。
「谢了。」里奇·保罗习惯了这种夸赞，下意识回答道。
随后，他抬头看向这名大个子，发现对方正是当时已经登上过《体育画报》的封面的全美第一高中生——勒布朗·詹姆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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保罗克制住自己的激动，顺势装做一幅云淡风轻的样子搭起话，并介绍起自己进货的渠道，还说如果他哪天去亚特兰大，可以报自己的名字，店主会给折扣。
一次自然的交流之后，保罗不仅卖出了两件球衣，还与这名未来之星成功保持上联系。当詹姆斯成功当选状元，与骑士队签约后，保罗更是留在了其核心人际圈，并在之后加入大名鼎鼎的CAA公司，在当时詹姆斯的经纪人里昂·罗斯的手下打杂。
可在里昂·罗斯看来，詹姆斯不过是给自己随便一个兄弟，找了随便一个活干。在后来形容CAA的那段工作经历时，保罗用的是「不高效」一词：「说实话，我什么也没学到。」
他再次强调：「他们没有在我身上进行投资，让我学习到任何东西，也没有什么计划性，后来的机会都是我自主学习并抓住的。」
2012年，保罗从CAA离职，正式创建了Klutch Sports Group。同步的，詹姆斯也宣布离开CAA，成为Klutch的第一个客户。
至于到底是保罗先迈出了这步，詹姆斯紧随其后跟上，还是这本就是一个经过共同计划的布局，两人从未对外解释过。时至今日，仍旧有许多同行认为詹姆斯在Klutch扮演不正当的权利角色，将他们的玩法看作违规。
「保罗永远都是提线木偶，而招募球员和背后操盘的都是詹姆斯。」某NBA经纪人曾在与Bleacher Report的对话中匿名表示。
可问题在于，一个人可以靠运气进入游戏，但没办法靠运气改变游戏。如果保罗真只是一个提线木偶，Klutch可能获得短时间内的成功，但绝不会从一个私人朋友圈式的小作坊，长成一座牵动NBA权力结构的巨兽。
Klutch的崛起，并非一蹴而就。
在其创立的头几年里，这家公司确实更像是一个围绕勒布朗建立起来的草台班子——客户少、业务窄，它的强势更多体现在詹姆斯的竞技地位，而非整体模式的成功。
这种结构在业界并不少见：许多运动员都有过把身边亲信推上经纪岗位的尝试，但真正能做成企业的，寥寥无几。
但就像佩林卡通过科比经纪人身份扩张权利，大卫·法尔克用乔丹去积累客户资源一样，里奇·保罗的成功同样得益于他和勒布朗的关系。对此他从不避讳，甚至会强调对于这一核心竞争力的使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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著名NBA记者文霍斯特就曾指出，保罗能够打开局面，很大程度是因为人们「不想得罪勒布朗」。
「不管是球队，还是其他经纪公司，他们总想保留与勒布朗合作的可能性，而随着现在他（保罗）的客户越来越多，这个不想得罪的目标也就变成了里奇·保罗自己。」
一个詹姆斯已经足够养活一个超级经纪公司，但里奇·保罗要的是版图，是制度层面的影响力，是整个运动员经纪行业的结构性重塑。
2016年，保罗任命法拉·勒芙（Fara Leff）为Klutch的首席运营官。这一动作让公司的管理体系彻底走出「兄弟会」模式，标志着Klutch迈出了正规化、组织化的第一步。
在勒芙的建议下，保罗更是确立了其核心客户策略：除了吸引更多明星球员以外，还要聚焦那些「有清晰自我意识、渴望对职业生涯掌握主动权的年轻球员」，因为这一类球员更能接受保罗所坚持的「共建型」合作关系，而非传统的被动服务。
勒芙加入之后，Klutch迅速扩展球员阵容，吸引了安东尼·戴维斯、德雷蒙德·格林、约翰·沃尔、本·西蒙斯等诸多NBA潜力股与当红球星。凭借这些客户的高曝光度，Klutch逐渐建立起品牌影响力，也让保罗在行业内的角色慢慢发生改变。
他还把自己的崛起比作电影《教父》中迈克尔杀了五家之主的那一幕。
「这个领域多年来一直存在着垄断，我想打破它。」在与追梦格林在播客里交谈时，保罗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。
真正奠定Klutch资本格局的，是2019年。这一年，美国好莱坞五大经纪公司之一——联合人才经纪公司（UTA）对Klutch进行了战略投资，并邀请里奇·保罗出任其体育板块的负责人。
在与UTA的资源协同下，Klutch将业务迅速拓展至NFL与WNBA市场，初步形成多项目、多联盟的模式。
这下，不光是篮球界开始紧张。
仅一年之后，Klutch便开展了自己的扩张策略，主动瞄准多个领域具有代表性的玩家，将其收入囊中，向各大主流体育项目渗透：
2020年，他们收购Tidal Sports Group，正式进军MLB；2021年，聘请知名经纪人妮可·琳恩（Nicole Lynn）担任美式橄榄球部门总裁，进一步巩固其在NFL的布局；2023年底，Klutch通过收购Rep 1持续加码，进一步聚拢棒球业务。
在妮可·琳恩（左）的运作下，Klutch曾帮助NFL球员赫兹（右）签下历史性的5年2.55亿美元超级合同
而在去年6月，Klutch更是通过UTA平台完成了对德国最大足球经纪公司ROOF的并购，正式将欧洲足球业务纳入全球版图，在国际化上又前进了一大步。
当然，篮球永远是Klutch的核心竞争力所在。刚刚过去的2025年NBA选秀中，Klutch一共送出11位签约球员参选，其中4人跻身首轮。
而在国际市场，有了杨瀚森的现象级成功，当下一个冲击NBA的中国球员出现，你猜他们首先考虑的经纪团队会是谁？
值得一提的是，虽然Klutch在整体签约数量上仍落后于CAA和Wasserman，但在个人经纪人层面，里奇·保罗已与WME的比尔·达菲并列，成为本届选秀代表首轮球员最多的经纪人。
女性运动领域也是Klutch近年的重点。
在2020年公司成立女子篮球部门后，便迅速签下WNBA MVP阿贾·威尔逊、南加大新星珠珠·华金斯等代表性球员，在女性体育商业价值日益显现的当下抢占先机。
值得一提的是，保罗还曾与New Balance合作推出全新运动品牌Klutch Athletics。
从北美篮球到橄榄球，从棒球到女篮，再到横跨英超、西甲、德甲的欧洲足球，Klutch已经从一家私人化，以明星关系驱动的小作坊，成长为一个集资产管理、市场开发、版权谈判与全球经纪于一体的多项目整合平台。
但不管平台多庞大，真正决定Klutch基因的，永远是那个坐在最核心位置上的人。
在NBA的经纪人圈子里，里奇·保罗有「Bully」的名声。
「如果你需要一个不停哄你、顺着你的团队，那我们可能不适合你。」保罗曾在镜头前直言，「但如果你想要一个真正信你、能和你一起构建未来的人——并愿意接受一些不好听的实话，那你很可能适合来我们这里。」
在这个表面讲求温吞，博弈更多处于幕后的行业里，保罗的风格显得格格不入，他直白、强硬，一度被很多传统经纪人视为用力过猛。
在他看来，这是一种表达忠诚和尊重的方式。
他从不靠信息垄断来维持客户黏性：「我藏住的信息越多，你肯定就更离不开我，但如果我这样做，你永远也不会在感恩节邀请我去你家，我对你来说也就只是分那4%佣金的人，这不是我做事的方式。」
图源：Black Enterprise
他确实遇到过许多理念不合的客户。在NBA名宿阿里纳斯的播客节目中，保罗曾提到，他在与某位年轻球员交涉的过程中，曾遇到其他经纪人的压价，而这名球员最终选择了要价更低的经纪人。
「别人只收他1%或2%，我开得略高一些，他就选了那个主动降价的人。」保罗说，「可你买劳力士从不讨价还价，却在选择帮你赚钱的人时图便宜？我认为这太扯了，但我不会劝你。」
「我觉得里奇在‘忠言逆耳’这件事上简直有超能力。」同样作为勒布朗核心合作伙伴的马弗里克·卡特，也曾在一次对话中这样形容他。
「他能在有攻击性和火药味的对话中不退缩，并保持清醒的逻辑，直到对方理解正确的选择，在必要的时候，即使是勒布朗，他也会明确地给出反对建议。」
面对半路上的挑战，他的强硬则更更加明显。
2018年，在富保罗的帮助下，五星高中生达里厄斯·贝兹利与新百伦签下了一份价值100万美元的「实习合同」。当时，NIL（姓名、图像和肖像权）尚未解禁，大学生不被允许与品牌签下赞助合同的，所以与新百伦签约后，也就代表贝兹利主动放弃进入大学赛场打球的资格。
这一动作几乎立刻引起传统力量的不满，生源质量被直接削弱的NCAA，更是在第二年便推出新规定，要求大学球员所选择签约的经纪人，需要满足以下三项规定：
1、至少有三年的NBPA球员工会认证；2、必须通过印第安那波利斯的NCAA办公处的现场考试；3、要上过大学。
指向明确。
新规发布后，詹姆斯、克里斯·保罗、TT等球员纷纷在社交平台发声，詹姆斯甚至直接发推，点名NCAA就是在针对里奇·保罗。
在多方压力下，NCAA最终废除该条款。
这种情况并不常见。在传统体育生态中，经纪人通常是球员与联盟、球队或品牌之间的中介，既不被公开推崇，也很少成为公众议题的中心人物。尤其是在涉及一个联盟或组织的规则争议时，经纪人如果受到打压，按照正常逻辑来说，作为公众人物的球员往往会保持沉默，避免与体制正面冲突。
而不管是在快速发展，还是在遭受挑战时，里奇·保罗和Klutch之所以能稳定地得到大部分球员们的信任，是因为他从一开始，就率先把决策权、信息权、话语权交还给了球员。
这也就联系到保罗最核心的策略：赋能球员。
Klutch首席运营官勒芙曾这样解释「球员赋权」的内核：「这不只是把一纸合同放在他们面前让他们签字，而是和他们一起坐下来，交谈、教育，告诉他们他们如何真正成为一个职业运动员。」
过去，经纪人的角色主要是帮客户在合同上讨价还价，把握薪资空间，计算年限和奖金条款。但在Klutch的体系中，经纪人不只是中间人，更是策略家、决策顾问，甚至是一位与球员共谋的合伙人。
赋权的前提，是把决定权真正交到球员手里，而这恰恰是保罗最擅长的事。
「你付给我经纪人的钱，我就不应该只是一个传话的。」里奇·保罗曾说。
最近，里奇·保罗在选秀大会前与太阳队老板伊什比亚通话的视频，在社媒上走红。整个过程中，保罗进退有度，用非常巧妙的局势获取自己所需要的信息，但同时每一句都透露出自己坚定与球员站在一起的立场。
「他对权力二字有着超人的理解——他知道什么时候该逼宫，什么时候该妥协，不仅拥有非常特殊的谈判风格，还善于借助媒体、社交网络、话语权，去把球员置于最佳的位置。」保罗身边的好友曾匿名向《纽约客》透露。
但赋能这件事，远不止是一种商业操作，底层始终跟发声权这个概念紧紧相关。而当一个黑人经纪人去在美国职业体育语境下去坚持这样的立场，就不可避免会牵涉到种族问题。
在电影《藩篱》的宣发活动上，当被问及「为什么要一部讲黑人家庭的电影必须由黑人导演来经手？」这个问题时，导演兼男一号丹泽尔·华盛顿给出的答案是：「不是因为肤色，是因为文化。」
这句话同样适用于里奇·保罗的成功。
图源：Sports Illustrated
即使是到了2025年，美国职业体育的经纪人行业仍是一个由白人统治的行业，所以里奇·保罗会因为自己的成长背景被区别对待，但也能利用这种背景去加深与球员之间的羁绊。
他知道一个年轻球员在进入联盟之后，会被多少亲戚拖累，会在突然的财富面前犯下多么愚蠢的错误，又会怎样因为自己的肤色和性格，被媒体、品牌甚至球队刻板地对待和利用。
詹姆斯曾说：「和很多球员一样，里奇是家里第一个赚到钱的人，他们都来自內城区（Inner city），可能有父母，也可能没有。但我们熟悉同样的环境，所以他能和这些孩子真正对话，没有什么是他们见过，而他没见过的。」
当然，赋能不是承诺成功，它意味着选择、主动权和更高的风险——对顶级球员来说，这意味着从规则的客体变成游戏的主角，但对边缘球员来说，这有时也意味着承担整场游戏失败的代价。
在前NBA球员诺林斯·诺埃尔身上，里奇·保罗就没赌赢。
2017年，在与里奇·保罗讨论过后，诺埃尔拒绝了达拉斯开出的4年7000万美元的合同，因为里奇·保罗相信他能拿到更多。但当他没在自由市场等来理想报价，从此在联盟中辗转流离的时候，诺埃尔便发起了起诉，声称保罗误导并耽误了他的职业发展。
「保罗和他的团队只专注于那些主要客户的维护，没有能力为相对角色没有那么大的球员去周全考虑并争取利益。」诺埃尔的律师团队在控告中写道。
值得一提的是，这件事也是很多同行用来攻击保罗时会反复提到的案例。
诺林斯·诺埃尔
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，NBA的利益格局，以及更广义上的全球体育经纪版图，仍将由少数几家白人主导的大型机构把控——这是大于体育的问题，而里奇·保罗的出现，就像是在这张被高度固化的棋盘上，用最不可能的方式下出了不同寻常的一步。
他是体系外的人，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闯进了体系。他用一种更具共谋感、平等感的姿态，重塑了运动员与经纪人之间的关系。而这一切的背后，并不仅仅是「詹姆斯的提携」可以解释的。
今天的Klutch，早已不再是勒布朗的附属品，它是一个跨项目、跨国别、具备资源调配能力的权力结构，它的崛起不只是一个商业故事，更是少数族裔、草根阶层、被排除者如何参与并改写既定游戏规则的样本。
或许对于NBA来说，里奇·保罗带来的最大震动，从来不只是客户名单的长度，而是他用非主流的路径，逼迫这个产业开始正视权力的另一种可能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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